第136章 爹!娘!是你们吗!(1 / 1)
金陵城,一条浸透了岁月痕迹的老旧巷子。
午后的太阳懒洋洋地洒下,在青石板上投落斑驳的光影。
六十多岁的王爱莲靠在竹躺椅上,眯着眼打盹。
她的世界,已经很小了。
腿脚不听使唤,再也走不出这条生活了一辈子的巷子。
眼睛花了,看什么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。
耳朵也背了,巷子里的吵嚷,都变成了遥远模糊的嗡鸣。
整个世界,都在她的感知里,慢慢褪色,归于沉寂。
人老了,大概就是这样吧。
她昏昏沉沉地想着,等待着最后那一天的到来。
就在这时。
“奶奶!奶奶!快!快看天上!”
一个清脆又急切的童声,像颗石子,猛地砸进这片死寂。
孙子小石头,像个小炮弹,从巷子口直冲进来。
他跑得太急,一张小脸涨得通红。
王爱莲被这咋呼声惊醒,不满地掀开浑浊的眼皮。
眼前的孙子,身影都在晃。
“喊啥子喊,催命啊?”
她的声音干涩,带着刚睡醒的沙哑。
“不是啊奶奶!”
小石头急得直跺脚,小手指着天空的方向。
“您快看!天上!天上在放人呢!”
放人?
王爱莲听不懂孙子的话,顺着他手指的方向,费力地眯起眼睛,向上看去。
下一刻。
她微微张开了满是豁口的嘴。
天空,不再是她熟悉的那片天空。
一块巨大到无法形容的光幕,就那么蛮横地挂在那里,遮蔽了苍穹。
屏幕上的画面,清晰得吓人。
那是一座陌生的城市,到处是古怪的楼房和街道。
无数穿着花花绿绿和服的男男女女,满脸惊恐,在街上没命地奔逃。
哭喊,尖叫,即便是无声的画面,也让人感到那股绝望。
在他们中间,一个又一个白色的、半透明的人影,正在飘荡,穿梭。
那些白色人影的动作很慢。
可每一个被他们碰到的日本人,都会瞬间僵住,然后软绵绵地倒在地上,再也不动。
“这……这是在做啥子哟?”
王爱莲看得一头雾水,老化的脑子有些转不过来。
“奶奶!他们在打坏人!”
小石头不知何时凑到她身边,兴奋地挥舞着小拳头。
“您看!那些穿花衣服的,都是东洋鬼子!是坏人!”
“那些白色的,是好人!好人在抓坏人!”
童言无忌。
但在王爱莲听来,这简单的“好人打坏人”,却让她心里莫名地舒坦起来。
是啊。
打坏人。
打鬼子。
好。
太好了。
她这辈子,最恨的,就是鬼子。
她扶着躺椅的扶手,用尽力气,慢慢坐直了身体。
那双浑浊的眼睛里,竟然也多了几分神采。
天幕上的画面,不停切换。
那些白色的“好人”,越来越多。
像是从地底下,从墙壁里,源源不断地冒出来,充斥了城市的每个角落。
学校。
医院。
车站。
所到之处,那些平日里耀武扬威的“坏人”,都像被无形镰刀收割的麦子,成片倒下。
毫无抵抗之力。
王爱莲看得入了神。
她活了六十多年,从没见过这么解气的事。
这比听书看戏,痛快一万倍。
就在这时。
天幕上的镜头,毫无征兆地给到了一个特写。
那是一个小女孩。
一个穿着破烂中式小袄的女孩。
她的身体是半透明的,能看见她身后惊慌的人群。
她的脸上,布满了狰狞的、黑红色的疤痕,是被大火烧过的痕迹。
她的眼神,空洞,麻木。
那里面,没有孩童的天真,只有沉淀了太久的、无尽的怨恨。
她正死死追着一个穿着华丽和服、摔倒在地的日本女人。
当王爱莲的视线,落在那张被烧得面目全非的小脸上时。
她的整个身体,猛地一颤。
心脏,被一只冰冷的大手,狠狠攥住。
呼吸,骤然停滞。
她手里那根用了十几年的、摩得油光发亮的拐杖,“啪嗒”一声,从无力的手中滑落。
清脆的声响,在巷子里回荡。
她的嘴唇,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哆嗦。
她想说什么,喉咙里却只能发出“嗬……嗬……”的、破风箱一样的怪响。
那双浑浊的眼睛里,有什么东西正在疯狂翻涌。
最后,化作两行滚烫的、浑浊的老泪,顺着深刻的皱纹,奔涌而下。
“阿……阿娟……”
一个嘶哑到不成人声的呼唤,终于从她的喉咙深处,被硬生生挤了出来。
“是……是我的阿娟……”
阿娟。
是她女儿的小名。
那个,在三七年,那个比西伯利亚还冷的冬天里。
被一群闯进家里的畜生,浇上汽油,活活烧死的,只有八岁的女儿。
她永远忘不了。
忘不了女儿在火里那撕心裂肺的惨叫。
还有女儿最后那张被烧焦的、面目全非的脸。
二十一年了。
这个画面,就像一个永远不会愈合的毒疮,反复在她的心里溃烂、流脓,折磨着她的每一个日夜。
她以为,自己会带着这个伤口,这份痛苦,进棺材。
可她万万没有想到。
在自己快要死的时候。
今天,她竟然在天上,又看到了她的女儿。
天幕上。
那个叫阿娟的小女孩,终于走到了那个尖叫的日本女人面前。
她伸出自己那双半透明的、瘦弱的小手。
轻轻地,按在了那个女人的胸口。
那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,脸上的惊恐瞬间凝固。
整个人,以肉眼可见的速度,迅速干瘪下去。
几秒钟的功夫,就变成了一具皮包骨头的干尸。
报完仇。
小女孩,缓缓地,转过了头。
那双空洞的眼睛,在这一刻,穿透了时空和天幕,穿透了二十一年的生死相隔。
精准地,落在了巷子里那个泪流满面的老人身上。
她脸上的麻木消退,似乎多了一丝属于人的神采。
她的嘴角,好像也微微地,向上翘了一下。
像是在对自己的母亲说:
“娘,我,替你报仇了。”
“啊——”
王爱莲再也控制不住。
她仰起头,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、如同杜鹃啼血般的哭喊。
她伸出那双干枯的、如同鸡爪一般的手,朝着天空,胡乱地抓着,挠着。
想要抓住那个遥不可及的身影。
“阿娟!我的阿娟啊!”
“娘在这里!娘在这里啊!”
“你回来!你回来看看娘啊!”
她哭得肝肠寸断,哭得上气不接下气。
二十一年的思念,悲痛,怨恨。
在这一刻,如同山洪决堤,尽数爆发。
巷子里的邻居们,听到这骇人的哭声,都围了过来。
他们手足无措地,看着这个几乎要哭晕过去的老人,不知发生了什么。
但他们也都抬起头,看到了天上那震撼人心的一幕。
……
这样的场景,不仅仅发生在金陵。
在东北的黑土地上,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猎人,放下烟杆,看着天上那个被日军活埋的年轻身影,老泪纵横。
那是他当年,一起参加抗联的亲弟弟。
在冀中的平原上,一个坐在轮椅上的残疾老兵,看着天上那个被鬼子用刺刀活活捅死的妇人,用拳头狠狠砸着自己早已没有知觉的双腿。
那是为了掩护他们这些伤员转移,主动暴露自己的村长媳妇。
在华夏的,每一寸,曾被战火蹂躏过的土地上。
无数人,在天幕上,看到了他们永世难忘的亲人,朋友,同胞。
看到了他们当年最惨烈的死状。
也看到了他们如今最快意的复仇。
那一天。
整个华夏,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、悲伤与喜悦交织的、无比复杂的情绪之中。
三千五百万。
这个曾经冰冷、沉重的数字。
在这一刻,化作了一个个鲜活的,带着爱与恨的不散的灵魂。
他们,回来了。
用一种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方式,回来了。
他们用自己的行动,向这个世界,也向他们的亲人,发出宣告。
有些债,是必须要还的。
哪怕,迟到了很多年。
哪怕,要跨越生与死的界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