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章 叩扉(1 / 1)
雪下得越来越密了。
起初还是零星几点,飘在风里像被揉碎的盐粒,轻飘飘地落下来,沾在衣上就化了。可没过半会儿,雪片就成团成簇地涌,风卷着它们往檐角里钻,往树缝里挤,天地间很快就漫起一片白茫茫的雾,连远处的屋顶都模糊成了淡青色的影子。
雪地里,一道红衣身影立在那里,雪落在他的肩头、帽檐上,很快积了薄薄一层,像给红衣镶了圈白边。
他却浑不在意,只是淡淡望向不远处——那里,一个女子正蹲在雪地里堆雪人。
女子穿了件粉红色斗篷,帽子上缀着圈白绒毛,衬得她脸颊红扑扑的,像个刚从糖罐里捞出来的果子。
她正专心致志地给雪人堆肚子,手里的雪铲一下下往雪堆上拍,听见身后的动静,转头就笑了,眼睛弯成了月牙:
“堆雪人吗?”
她声音脆生生的,像冰凌敲在瓷碗上,“看你一副愣愣的样子,快过来啊!我一个人堆了半天,手都冻红了,好无聊,你快来陪我!”
说着,她就丢下雪铲,提着斗篷下摆往他这边跑,雪地里留下一串小小的脚印。
她一步步向他靠近,眉眼间的笑意暖得像炉火烧,语气里带着点撒娇的亲昵,又如此不容拒绝,仿佛他本就该站在这里,陪她一起堆雪人。
潜伏者垂着眼。他眼中依旧是惯常的漠然,只觉得眼前的事物都在“吱嘎吱嘎”地碎裂——
这漫天的雪,这堆雪人的女子,甚至连脚下的雪地,都像不真实的幻影。他不知天地为何物,更说不清眼前这人是谁……
没什么关系。
他只知道,这么一个陌生人,贸然靠近,谁知道是不是船员派来刺探的后手?这些年他早就习惯了“靠近即是危险”的道理,每一张笑脸背后都可能藏着刀,每一句软语里都可能裹着毒。
他下意识地压低帽檐,咬了咬牙,他该把她推开的,像推开所有试图靠近的人一样,干脆利落,不留余地。
可还没等他抬手,一缕淡淡甜香就飘了过来,像冬日里晒过太阳的蜜饯,清清爽爽的,钻进鼻腔时,竟让他紧绷的肩颈松了半分。
紧接着,他的手腕被轻轻拽了一下,是小蜜蜂扯住了他的衣摆。
潜伏者回过神,几乎是本能地站了起来,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,雪沫从他肩头簌簌落下。小
蜜蜂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晃了一下,藕荷色的裙摆在风中轻轻晃荡,像朵被风吹歪的莲花。
还没等她站稳,潜伏者已退后一步,冷冷盯着他。
他深红色的眼瞳里,翻涌着无尽的猜忌,像藏着未熄的炭火,声音冷得像冰:
“你是谁?”
对未曾见过、又来历不明的人,他永远保持着十二分的警惕。他不能信这个女子,即使她看起来极为纯真。
他没玩过武器之外的玩具,从记事起就在学杀人,习惯了杀人,按照教父的命令杀人,他的世界里,“纯真”从来都是最没用的东西,甚至可能是最毒的伪装。
她那件粉色斗篷看着软绵绵的,谁知道是不是夹层里藏着暗剑?
她递过来的笑容那么甜,谁知道是不是袖里含着毒针?
谁知道这一切,是不是暗藏祸心呢?
这个世界的冷酷是超乎想象的,他亲眼见过太多人因为一时心软丢了命。
他不能容忍一个危险源站在自己身边,不能容忍别人随意靠近他的一尺三寸地——靠近即是崩毁,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人。
小蜜蜂也未曾想到,不过是堆个雪人,竟闹得跟生死之战似的。
她被他眼中的冷意惊了一下。
“我叫……小蜜蜂。”
想了半天,她也只讲了这一句,声音比刚才低了些,带着点委屈。
就在这时,潜伏者腰间的对讲机突然“嗡嗡”振动起来,打破了僵局。
他接听对讲机,声音瞬间恢复了平日的清冷:“教父大人,有任务吗?”
对讲机那头的声音比他更冷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,极度漠然:“潜伏者,你的旁边是不是有一个女子?”
潜伏者的心一沉,果然是教父。
他瞥了眼墙边的小蜜蜂,她正低着头,手指绞着斗篷的系带,不知在想什么。
他收回目光,沉声应道:“是。教父大人,这个人我们该如何处理?”
“杀。”
一个字,干脆利落,像一把冰锥砸在雪地上,没有丝毫犹豫。
潜伏者握着对讲机的手,紧了紧。
他抬眼看向小蜜蜂,眼中的温度一点点降下去,像要结冰。
可小蜜蜂却像是没听见似的,她的目光落在潜伏者腰间——那里的衣料被对讲机顶起一个小小的弧度,弧度边缘,有个极微小的黑点,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,像是衣料上的污渍。
但她只瞥了一眼,就瞬间明白了很多事情。
潜伏者已经抽出了剑,抬手间,剑尖稳稳地指向小蜜蜂的咽喉。
距离不过半尺,只要他手腕一动,就能刺穿她的喉咙,像他杀过的无数船员一样。
小蜜蜂却没看那剑尖,她甚至没往后躲,只是抬起手,轻轻撩开潜伏者的衣摆,从他衣服之下抽出了那个小小的监视器——
那东西比指甲盖大不了多少,黑黢黢的,还在微微发烫。
“啪嗒!”
她五指合拢,那机器被捏得粉碎,细小的零件落在雪地里,很快被新落的雪盖住。
“你干什么!”
“你的教父大人,还真够了解你。”小蜜蜂却不怕,她眨了眨眼,眉梢弯起俏皮可爱的弧度,像只偷吃到糖的小狐狸,“你猜猜,教父是怎么知道你和我独处的事情的?”
潜伏者怔在原地,一时没反应过来。他看着她眼里的光,又低头看了看雪地里的碎零件,脑子里乱糟糟的。
还没等他想明白,小蜜蜂突然转了个身,斗篷在雪地里,扫出一道浅浅的弧:“我带你去个地方。”
他手中的长剑依旧指着她的后背,未曾有松动之势,可不知怎的,就是没刺下去。
小蜜蜂也不管他,伸手拉住他的手腕,带着他往巷口走——她的手很暖,隔着薄薄的衣料,暖意一点点渗过来,竟让他僵着的手腕松了半分。
出了巷口,原来是个露天游乐场,大概是赶上了节日,雪地里搭着五颜六色的灯串,虽然天还没黑透,灯已经亮了,暖黄的光映在雪上,像撒了一地碎金。
不少人裹着厚衣服在里面逛,有牵着孩子的夫妇,有结伴的年轻人,笑声隔着风雪飘过来,软软糯糯的。
“看,那里人挺多的。”小蜜蜂指着不远处的旋转木马,声音里带着雀跃。
“看啊,那儿有过山车,看起来挺好玩的!”她又拽着他往另一边走,过山车的轨道在雪地里架得高高的,像条银色的龙。
潜伏者顺着她指的方向看了一眼,眉头皱了皱,一字一顿道:
“幼稚。”
在他看来,这种慢悠悠转着的木头马,还有那看起来随时会散架的轨道车,都是小孩子的玩意儿,无聊得很。
“快走啦快走啦,不然等会儿人多了可又要排长队了!”小蜜蜂才不管他说什么,拉着他就往过山车的站台跑。
到了过山车,小蜜蜂松开手,转身去系安全带,回头却见潜伏者还坐在原地,一动不动,像尊石像。
“你咋了?”她伸出手,在他面前晃了晃,“傻坐着干啥?不知道坐过山车要系安全带?”
潜伏者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,恍惚间,内心涌上一个奇怪的念头:
她的手怎么那么软,那么香……
方才在墙角,她拽他手腕时,好像也是这样暖乎乎的。
不过这念头只闪了一下,就被他压了下去。
他别开脸,冷漠而又简短地回答道:
“不。”
他不需要这个,从小到大,他从没有过“需要保护”的时候,刀剑丛里都能走出来,还怕坐个车?
小蜜蜂满脸惊异,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:“你没有常识吗?这过山车很颠的,还会360度旋转,不系安全带摔下去你就没命了!”
她边说边比划,一脸“你是不是傻”的表情。
“要系?”潜伏者迟疑了一下。
他确实没坐过这个,也不知道还要系什么安全带。
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顺着那缕甜香、那句笑言,轻轻叩开了尘封的心扉。
这如暗沉生活里突然透进的一丝光彩,瞬间击碎了脑海中那些冰冷的指令、纷乱的数码——
原来人不必只活在任务和杀戮里。
玩完过山车,小蜜蜂又将他拉入一个商店:“人嘛,就要日子过的香,得有点清新的东西。这里好多植物,你要啥,我买单了。”
“啊……”潜伏者有些茫然,“这不好吧……”
“没事!”
他与小蜜蜂挑了许久,潜伏者暗红眼瞳忽地亮了亮:“这盆万年青倒是不错。”
“万年青,青春永远存留万年,寓意挺好的。”
“小情侣吗?”
老板笑了笑。
潜伏者顿了顿,想讲什么,最终却没有反驳。
小蜜蜂见他望着天边的晚霞出神,伸手碰了碰他手里的花盆:“愣着干啥?该回去啦,晚了路不好走。”
潜伏者“嗯”了一声,跟着她往回走。雪被踩得“咯吱咯吱”响,两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,并排落在雪地上,偶尔有风吹过,把她的斗篷角吹到他的红衣上,像两团暖色的云挨在了一起。
小蜜蜂笑得更甜了,又拉住他的手,“走,我知道附近有个小面馆,下雪天吃碗热汤面最舒服了!”
他任由她拉着往前走,手里的万年青花盆被他护得很紧,生怕雪落在叶子上。
雪又开始下了,细细碎碎的,落在两人的肩头,却没人在意。
天地埋深雪,弃刀二人行……
他想,或许教父的命令是对的,或许这个女子真的危险,或许明天醒来,这一切都只是场梦。
可此刻,他不想管那些了。
他低头看了看被小蜜蜂拉着的手,又看了看远处雪地里亮着的面馆灯光,心里忽然有了个模糊的念头——
等这场雪停了,等把这盆万年青养好,或许可以问问她,明天要不要再去堆个雪人。
等你。
他在心里轻轻说了这两个字,脚步跟着她的节奏,一步步走进了漫天风雪里,也一步步走进了那个他从未敢想过的、有暖光和笑声的世界。
3446字奉上
卷一总字数:44104字